谈论秘密,以及围绕着它共存的种种“周边产品”,是很有意思的。
有俗话说,老婆是人家的好。其实秘密也是。对他人之八卦,大家的好奇心皆旺盛如野火,都积极贯彻《反对自由主义》的精神,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彻底推翻。是故,当面套话者有之,背地打听者有之,上网偷偷关注微博者有之,反正各显神通。假使对方喝醉,抖出“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之类的猛料,那就是激动人心的一刻,值得与二三知己“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一番。但总归攘外必先安内,倘若事关自己的秘密,我们却都摇身一变,成了“人不知而不愠”的君子——不仅不愠,暗自庆幸尚来不及。托尔斯泰就常把日记本藏在书架后或靴子里这样的隐蔽处,只为防止太太找到。托师母则疑心托老师跟他的秘书搞基,一直想知道日记中所录何物,甚至以跳河和吞鸦片之过激举动来要挟。可惜她最终未能如愿,因为托老师死前将全部日记付之一炬。所以从某个角度讲,凡心怀秘密者,就都是“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总试图瞒天过海,把一些真相掩盖起来。
鲁迅评《红楼梦》是“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秘密的意义也一样因人而异,浮动不停如金融风暴时的投行股价。《中华人民共和国保守国家秘密法》规定,依损害“国家安全和利益”的能力,国家秘密的密级分为秘密、机密和绝密,各有对应标准。然而宋朝的何去非博士提醒过,法有定论,兵无常形。要是沿着“修齐治平”的次序降两格,在“身”与“家”的层面上,判例法系倒是比成文法系用起来顺手。因为有的时候,对甲而言万无外泄之理的事体,在乙看来可能全城皆知也无所谓。古罗马哲学家卢克莱修就于《物性论》中写过“吾之食物,汝之鸩毒”。好比西汉张敞,总在家替娘子画眉毛,化妆技术居然好到驰名长安。人家给参了一本,意思是伺候媳妇有损官威,他就当着满朝文武坦荡荡地说“闺房里的花样儿还多着呢”,皇帝亦拿这块混不吝的滚刀肉没辙。
建立在意义之上的重点,是秘密的传播。仿佛希腊城邦间的物质交换造就了商业社会(顾准语),怎么把秘密“自用变外卖”或“出口转内销”,即如何“告密”,奠定了“秘密链”的整体基调。遥想公瑾当年,若非蒋干经“盗书”才获知蔡张通敌之假消息,周瑜借刀杀人的手腕便决计使不开。而反观德川家康,却因政敌行刺的情报来得太易而推定其是谎言,索性放心大胆发动了关原之战。由此我们或可揣测,秘密也遵循“物以稀为贵”的市场规律,并且“赏味期限”颇长,不然那些宫闱秘辛又怎会几百年都是看客云集。
秘密之流通方式虽因地制宜多有不同,然大抵都以“附耳过来,如此这般”的准备运动开始,并以“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整理运动结束。有的秘密,其一经扩散后对生活的破坏力不亚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仿佛《共产党宣言》描述的资产阶级时代,“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因此人人都希望掌控秘密的走向,连神都未能免俗。莎翁经典《麦克白》有一幕,演的就是魔法女神赫卡忒向擅自对人透露未来的手下大发雷霆。可正如纪录乃是天生用来被打破的,秘密,从一开始就是用来被分享的。我们像对待银行存款一般对待秘密——既想使用,又不愿失去。麦卡勒斯在《心是孤独的猎手》里塑造的辛格之所以能成为众人的倾诉对象,端赖他是个哑巴。更有甚者,电影《春光乍泄》中周慕云竟干脆跑去吴哥窟对着墙洞聊天,倒是与《阅微草堂笔记》讲的“木偶县令”故事有几分契合。
至于现实中的人们,若是住在纽约,大可寄信给袁苡程一叙衷肠。此服务完全免费,唯一条件就是,你必须快要死了——你已时日无多,《不说,就真来不及了》。
袁苡程以前在纽约大学修心理学,论文选题为人类的忏悔。她花350美元在《纽约时报》上登了个豆腐干广告。“征求匿名临终遗言:如果你在临终前仍有话不能说,请放心地把你的秘密和心愿匿名托付给我,以便轻装上路。不要带着它们去天堂,因为它们只属于尘世。”起初她并未抱太大期望有所收获。可接踵而来,最多一天能有七八封的回应,是她始料不及的。“他们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一个浓缩的、带有遗憾的认识,其中不乏撼动心灵的故事。我很难形容每次一打开一封信时的心情,就好像一次次被邀请走进一个个陌生人的灵魂,一览其中或隐藏多年的一个秘密,或一个永远无法释怀的情结,更多的则是对某件事或某个人的终极忏悔。”袁苡程“来信选登”若干,是有此书。
遗言的创作者,往往具有双重身份。林觉民在《与妻书》里写,“吾作此书时,尚为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虽然书中来信作为“一级文献”理应最接近真实,但你很难判断眼前这段是人话还是鬼话,不知文中内容牢靠与否。比如里头讲一位被父母之命束缚的台湾女钢琴家赢了肖邦国际大赛的奖,这就略可存疑,因为迄今仍无华人女性在那里拿过名次。好在此处不甚要紧,若舍掉去伪存真的执念,其中数篇故事流露出的深情切意,哪怕当小说来读,仍颇令人动容。捎带着的,是窥视秘密的刺激,外加对发信人一吐为快如释重负之感同身受。
例如第一篇,护士笔记的病榻口述,《白血病患儿留下的秘密》。五岁的吉米跟妈妈同住,特别讨厌他“喝水时发出很响的声音”并且“一脱掉靴子,屋子里立刻臭气熏天”的当兵的爸爸。他最无法接受的,是每隔很久,爸爸一回来,妈妈就“抹呛鼻子的香水,还涂口红”,并且“不再陪我睡觉,而是和那个军人睡在一起了”。每次爸爸在家吉米就要故意发脾气,找借口大闹,希望把他赶走。终于,吉米“趁妈妈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告诉那个脚很臭的军人说,我妈妈其实已经爱上了别人,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回来了。”爸爸问那是谁,他回答,“我不想告诉你,反正是个比你好的人。”
后来爸爸妈妈离婚了。信里写道,“妈妈哭得很伤心,不停地追问那个军人为什么。那个军人很平静地说,他总不在家是会带来问题的,还说他只希望妈妈今后能幸福。”但是,“其实我说的那个比他好的人,就是我自己。我那样做只是想让妈妈只属于我一个人,因为本来就应该是那样的。”吉米最后问,“请问你是上帝吗?妈妈说只有上帝才愿意听别人的心里话。只有上帝才能原谅所有的人,无论他们犯了什么样的错。如果你真是上帝,你会原谅我吗?”
书中的“告密者”还包括出于暗恋而拆散一对异地爱侣的邮递员、为了取得保险金而刻意吃致癌食物的报摊主,另有体重295公斤的肥胖症患者、杀了237个人的死刑执行官,以及打算歇业的妓女和意外怀孕的修女。他们因癌病、艾滋、车祸,或者即行自杀而不久于世。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来信几乎全都语气和缓,可唯独一个街头乞讨的越战老兵却骂骂咧咧,诅咒让他丧失双腿的战争和罹患绝症的命运。不过收尾处他又道歉,“不论你是谁,我得感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这些话他妈的在我心里积压了太久,已经发酵变臭,所以说出来很不好听,请原谅我所有的脏话,那不是对你的。”
也是在信件内,萧伯纳有次跟莎士比亚书店的女主人西尔维亚•毕奇说,“在爱尔兰,人们把猫弄干净的方式是拿它的鼻子去蹭它自己的秽物。”与此同理,这些发信者开完“回顾展”,相信就可以赤条条无牵无挂地去了。他们的告白,也会继续以“如是我闻”的形态生根发芽在人间,为精神文明建设添砖加瓦。不过对读者来说,补品多吃也会出事——据传张居正的死因并非痔疮,而是由于服用了戚继光送的大批海狗肾。听秘密虽爽,却不能贪杯。阅毕此书共28封浓烈的绝笔信,必然胸中滞闷,需要换换口味。要是看信的瘾头还没过够,那就翻翻冯唐的公开信集《三十六大》,嗅嗅世俗的油烟气轻松一下感官。话虽这么说,假若现在看到有谁摆出副吞吞吐吐闪烁其词的脸孔,大家难免又会马上凑过去旁敲侧击。倒不是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乃人性之好奇耳。借用沈宏非一专栏口号: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我们开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