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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愿读书#《热铁皮屋顶上的猫》

by 任 宁

《水浒》里的王婆曾这般教育西门庆:“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儿大的货,第三件,似邓通有钱,第四件,小,就要绵里针忍耐,第五件,要有闲工夫。”“捱光”,偷情也。就此言论,“十七世纪的大怪杰(胡适语)”金圣叹有夹批道:千古奇文。

可奇则奇矣,总归乃“小说家言”。现实中,能勇夺此枚“现代五项”金牌的“雄性裸猿”是否存在?你若是位刷微博会屡叹“好有爱,么么哒”的小娘子,耍起女学生调调非要捍卫这种惊人之谈,余亦无法严谨地去进行证否,就仿佛我们不好判断尼斯湖有没有水怪,或者观世音的老家是不是在河南平顶山一样。很遗憾,科技发展到现在,火星探测器早已上天,但某些事情终究依然难以确定,比如你吃烤羊肉串儿时到底摄入的是何种动物的身体组织。

不过,对于女人进行前述幻想这件事本身,虽然费时无益,但在下深表理解和支持——毕竟中央都在提倡做一做中国梦,大家还是要积极响应政策号召为好。浪漫主义者雪莱在《为诗辩护》里写过,诗人是世界的不被承认的立法者。其实此话若活用一下,便可道出另一番更浪漫的真理,即女人是男人的不被承认的立法者。换言之,男人的成就,大多是做给女人看的,一如学生写作文只盼老师给批个“优”,也像海狮表演完把戏向驯兽员讨一口食来吃。以上文字可被视为呈堂证供,用来澄清本人并未因混身“泥做的骨肉”而替同性存有回护的曲笔。

Lady Gaga尝言,“有的女人跟随男人,有的却跟随梦想。如果你还没决定,那就想想看,你的职业不会在早上醒来告诉你他不爱你了。”这就暴露出欧美女权运动被普遍诟病的幼稚。根据记者采访,我国小学女生就晓得将两个目标合而为一明显是更优解决方案。宋朝有劝官清廉的口号道,“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聪明的太太可以此为灵感,让先生毫无怨言地接受他的工资终会变成梳妆台上鳞次栉比的胭脂和唇膏这个事实,并且还因“女为悦己者容”而沾沾自喜。然而这需要与虎谋皮式的勇猛,狐假虎威般的小聪明,以及智取威虎山那样的韬略。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如此种种, 缺乏一夫多妻制长期斗争经验的帝国主义纸老虎绝对是搞不掂拎不清的。

但是在筛选立法对象上,西方人倒是贡献了不少质量管理体系——顾拜旦提出的奥林匹克口号“更快、更高、更强”就可在择偶时供女士们参考。除了“更快”这点容易引起误会还是不追求为妙之外,更高更强的人选似乎无穷无尽。江山代有才人出的副作用,就是一个选择最佳入市时机的技术难题,不然难免像熊瞎子掰苞米。而且这跟“普罗列塔利亚特”坐着公交意淫跑车不尽相同。频繁换老公除了于增加全民幸福指数无益之外,还有附加风险。一个弄不好搞得满城闲言碎语,再来“不求闻达于诸侯”恐已不可得,前“公”尽弃没准前功尽弃。遑论最近人心浮躁,情杀案件明显增多,“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之可能性也并非没有,安娜·卡列尼娜的惨剧或将重演于人间。

因此,沿着“吃不如偷,偷不如抢,抢不如抢不着”的古训去寻找略低一级的趣味,求偷不求抢,求量不求质也许是更稳妥的选项。据说女人的智商普遍比男人高,所以她们更能想到这一层。于是张爱玲就发现,一个坏女人往往比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彻底。不过,会答应苟且做到一处的男人早跟极品的定义在逻辑上存在矛盾。别的且不论,清少纳言在《枕草子》里现身说法:仅凭在依依惜别时“不由得想起另一个女人的去处”这点,就“可恨!”是故,各种钓金龟婿或攻入豪门等一夜成功的案例像灯塔般鼓舞着那些“放长线钓大鱼”的小姐们,外文艺内市侩,一面发誓不为五斗米折腰一面浩叹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揣着捕食者的心急火燎却刻意摆出猎物的柔弱姿态,蔚为自然界一大奇观。

然而这奇观背后,也有值得肯定的方面。正如林语堂所云,“……她们能攫住现实,而且比男人更接近人生,我很尊重这个,她们懂得人生,而男人却只知理论。她们了解男人,而男人却永不了解女人。”

威廉斯所著《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便阐述此理,继《欲望号街车》后为他赢了第二座普利策戏剧奖、第三座纽约戏剧委员会奖和唐纳德森奖,成就其戏剧奖大满贯,曾于百老汇连演694场。田纳西·威廉斯原名托马斯·拉尼尔·威廉斯三世,是二战后最重要的剧作家之一。他在青年初期男女通吃,后来就只钟意同性。朱天文在《荒人手记》里写他在米高梅制片部工作的时候,“每天晚饭后威廉斯骑脚踏车到断崖公园,园内遍是年轻军人……他会擦亮火柴点上烟,借火苗的瞬间审定猎侣,果然好的,便相偕去他住处……第二个,第三个,夜夜不休……”。 威先生相貌英俊气质非凡,自然颇受女人欢迎,连见惯世面的法国才女萨冈也在《我最美好的回忆》中对他赞不绝口。这局面,真乃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

“热铁皮屋顶上的猫”是英谚,类似“热锅上的蚂蚁”。1958年此剧改为电影,香港译作“朱门巧妇”,算是体现了原作的女性焦点,却失去了英文标题中那沪深两市股民般气急败坏的心情。简而言之,它是个关于妻子玛姬与颓废的富二代丈夫布里克,以及妯娌婆婆之间勾心斗角的伦理剧。此书篇幅不长,但如细究内涵则堪比许多百万字级别的长篇小说。罗根泽在《古史辨》第六册的自序里提到,第五册出版后短短三四年内,仅老子的年代考据文章他就又找到二十万字之多的“言之成理而持之有故者”。《热铁皮屋顶上的猫》当不至如此夸张,可若借文学批评的解构分析法,此剧中“二元对立”如“男人与女人”、“爱与恨”、“生存与死亡”、“大众与小众”和“异性恋与同性恋”等数不胜数,亦足可编一本比它厚出不知几许的学术著作——但这绝非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所以,本着不给基层添麻烦的原则,不才于此索性只浅尝辄止,权当抛砖引玉罢了。

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里总结,“醒的时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国的老法子是‘骄傲’与‘玩世不恭’。”男主角布里克虽非我族类,却集彼二法于一身。他说,“我们都活在虚伪的迷宫中,喝酒是一个出口,死亡是另外一个。”由于他遭遇心理上的冰河期,所以在遗产分配方案即将出台的紧要关口,玛姬不得不“女亦有所思,女亦有所忆”地回顾历史展望未来,做他的思想工作。饶是她又色诱又讲理,布里克仍兀自“会须一饮三百杯”,不为所动,沉浸在对故世好友的缅怀和同性恋倾向的自我怀疑中。玛姬频遭羞辱却仍再接再厉,跟妈妈包容儿子的任性冷漠并无二致。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曾将初恋对象奉为“第二母亲”,假如给他看到此节,想必会很认可这样的关系。

梁实秋曾回忆,丁西林认为理想家庭需具备五项条件,首当其冲的,便是一个糊涂的老爷——此剧倒是满足这条。二战后的美国社会暴发户横行,所谓“上流阶级”宛如中国的电影工业,尚未良性发展,已经恶性膨胀。书中“大爹(Big Daddy)”号称坐拥千万美金与股票,外加两万八千公顷种植园。他身患癌症而不自知,还盘算着包养若干青春小妞玩一把。里面又写老夫妇游欧洲,老太太奋勇扫了两车的高级货,搞得大爹怨声载道:“欧洲就是一处大卖场,一堆旧兮兮的所在。那烂地方整个除了大甩卖啥都没有。”这感叹似乎与我国某些当代企业家的气概如出一辄,让人疑心费孝通“世界大同”的预言已提前成真。剧中还有些台词,比如“你年轻时当屌丝不要紧,但到老了还没逆袭成功就太悲催了……少壮或者多金,你总要有其中一样……”应该会引来不少电视相亲节目女嘉宾的掌声。

书到最后,女主角的烦恼由家庭起,也只能通过家庭消除,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者说,制度既是革命成长的土壤,也是革命的葬身之地。玛姬曾坦言:“跟爱人一起生活能比独居更寂寞——假如爱人心里没有你!”她不知叔本华有云,要么孤独,要么庸俗。当你发现梦想照不进现实,“翡翠衾寒谁与共”的时候,说不定为时已晚,在劫难逃。玛姬还道,“我多想知道,对于一头在热铁皮屋顶上的猫而言,什么才是胜利?——我猜,就是呆在那上边,能呆多久便呆多久……”英语有“ ailurophobia”一词,表示一种极端怕猫的心理顽疾,据传拿破仑、墨索里尼跟希特勒都有这问题。若君有幸并无此症,则《热铁皮屋顶上的猫》大可一读。尤其对未婚人士而言,相当于在酒驾前先看几张血肉模糊的车祸现场照片——恨嫁的小姐们且勿着恼,山人万万不敢鼓吹单身主义——天地良心,医生动刀子,想杀的是病,不是病人。
 

任宁 写于旧金山市布鲁塞尔街三十八号寓所

2013/4/1

改于2013/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