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网站

#宁愿读书#《地下室手记》

by 任 宁

要研究一个概念的影响力,有点类似评估禽流感的疫情。除了时间长短和地域规模需要纳入考量之外,还有一个关键,那就是人传人的危险程度。不像病毒的无差别式攻击,语言的传播取决于诸多文化因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是绝佳的佐证。又比如,李逵一开口就处处闻啼鸟,但大佬们如宋江发言则千山鸟飞绝。由此看来,“鸟”这种低端低级的动物粗口,似乎只有“飞入寻常百姓家”的份儿;而高手们骂人,大都走的“朽木不可雕也”或“本是同根生”那样低油低卡的植物路子。

“不文教父”黄霑在他的博士论文里用英国人雷蒙·威廉士的“文化只是浑闲事”,提出所谓文化只不过是生活习惯,跟爱因斯坦的“一个人的常识就是他所有偏见的集合”一个道理。从这里想开去,我们可以欣慰地发现海天盛宴之类活动“上流其外,草根其中”的本质——说到底它和陌陌约炮目的一样,无非“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规矩”,屁股不但能决定自己的脑袋,还能决定别人的屁股罢了。生活习惯之差异,引起了文化小团体之间固然鸡犬升天之声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的僵持局面。“城中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冲进来”,此事古难全。

话虽这么说,但青年导师业开山鼻祖培根在《论习惯》中写过,思想决定行为,行为决定习惯。尽管培爵爷日后被控23项腐败罪名,然而本着不因人废言的原则,我们至少可以看到他指出了心灵改造到位之后,重新做人在技术上的可行性。一个词若恰好挠到了多种文化中一个共同的痒处,它就将用“挟泰山以超北海”的气势作跨文化扩散,进而水乳交融形成新的集体思维,桃李满天下谁人不识君,最终演变为一枚亚文化的萌芽,就像萨特所言“人就是他所塑造的自己”那样。所以,越是看起来稀松平常的词,就越有可能深入不同文化圈的交集,流行起来也就越是无孔不入并且迅雷不及掩耳,其威力和速度足以让最凶猛的滤过性病毒汗颜。

“屌丝”就是这样一个色香味俱佳的活生生的例子。这一个词,囊括了京津的痞子油气、东北的糙乎忠厚、巴蜀的麻辣直爽,以及长三角地带的细致精明。它是军事上的集束炸弹,音乐里的多重和弦,IT界的开源平台,或者政治中的“一个屌丝,各自表述”。网络上对于“屌丝”来源的考据文章数量庞大,而其分析细节之丰富,绝不亚于那篇以中央编译局衣老师为男主角的纪实文学。只可惜其中多数都流于表面,没有一篇是某个屌丝站出来自我剖析的,深度和角度上都欠着一点儿火候。不过幸好,我们可以反着学洋务运动,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一人称小说《地下室手记》,西学为体中学为用,来做一番探讨。

众所周知,像所有“作者和书都听上去很严肃”的组合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名字,跟《罪与罚》、《白痴》和《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样铁青着脸的标题摆在一起,注定让大多数读者闻风丧胆,成为不了当下时髦喜好的一部分。我最近一次看到陀老师及其作品在流行文化中被提及,也就是在伍迪·艾伦2005年导演的《赛末点》里(如果你认为他的片子也属于流行文化的话)。不过这几年来,随着改编的春风吹拂大地,文学拿着电影这张旧船票居然又能登上大众的客船了。《赛末点》当时的票房还算不错,最近两年也颇有不少名著电影粉墨登场。所以,趁着时势拖个老英雄出来,只要不扯诸如“存在主义”云云,应该不会被人非常讨厌吧。

《地下室手记》是陀老师的早期作品,被认为是他众多长篇小说的总序。书里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分别是一个地下室男(屌丝)自述的心路历程,以及他跟往日敌友(皆为高富帅)和一位妓女(黑木耳加土肥圆)之间的无聊恩怨情仇。跟大多数笑呵呵地自称“屌丝”的同志们一样,此人虽然明知自己处境非常不堪,却总是觉得人格混乱,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虞兮虞兮奈若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装死。

在第一部分,他将自己比作老鼠后叹道:“虽然显而易见,而且一清二楚,你根本没有任何不对之处,因此你只能默默地、无能为力地咬牙切齿,在惰性中变得麻木不仁而又自得其乐,想到甚至你想迁怒于人,结果却无人可以迁怒。” 这显然是种一边幻想手持钢鞭将你打,一边觉得还是“给跪了”的心态。尼采说的好,鄙薄自己的人,却因此而作为鄙薄者,尊重自己。“屌丝”虽貌似是自贱自嘲的玩笑,但其实是一种自恋自残求安慰的撒娇行为。就好比一个姑娘念叨的“我发质好差我腿超粗的”,“屌丝”翻过来,底下粘着的,是写着“警告:仅供自用”的不干胶。我们看看历史就会发现,你若是胆敢对那姑娘,或一段以“我们这种屌丝……”开头的文字表示赞同,那你即将面对的,恐怕不会是伯牙遇子期高山对流水的欣喜,而是穆斯林世界里什叶派和逊尼派之间那样的武装冲突。

接下来在讲到别人的时候,地下室男说,“当代任何一个正派人都是而且应该是一个懦夫和奴才。这才是他的常态……而且不仅在当代,由于某种偶然的环境使然,而且在任何时代,一个正派人都必定是个懦夫和奴才。这是人世间一切正派人的自然规律。如果他们中有什么人斗胆地干了什么事,那,但愿他不要以此自慰,也不要以此而沾沾自喜:遇到另一件事他肯定会心虚胆怯……”自诞生那一刻起,“屌丝”就天然有机地拥有复数名词的血统,像“人民”一样,具备划分阵营的功能。贝克特的名剧《等待戈多》里有这样一段对白:

弗拉季米尔:叫他思想。

波卓:把他的帽子给他。

弗拉季米尔:他的帽子?

波卓:他不戴帽子就没法思想。

这就足见自戴或给人戴帽子的重要性。在经历过“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洗礼后,厘清界线站好队伍已经成了我国百姓满足安全感的一种本能,搞一顶帽子扣扣,弄一张标签贴贴,更是成了饮食男女之外最大的渴望之一。而根据凯恩斯主义经济学,有效需求必会寻找相应的市场供给。如此这般,一拍即合。

陀老师还写道,“它会连续四十年一点一滴地回想起它受过的一切侮辱,直到最后一个让它感到奇耻大辱的细节,而且每次还凭借自己的想像故意增添一些更加可耻的细节来恶毒地撩拨自己和刺激自己……把一些不曾发生过的事硬加到自己头上,借口是‘莫须有’,因此它什么也不宽恕。”弗洛伊德在《玩笑与无意识的关系》中表示,严格的超我——也就是对自身不当行为进行惩罚的意识——将会造就具有侵略性的幽默。屌丝们的言论,其实是自卑与自傲齐飞,示弱共挑衅一色的。他们不在社会最底层——他们至少还有发声抱怨的能力,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像广东话里的“憎人富贵嫌人贫”,始终处于批评与自我批评相互矛盾的尴尬境地。屌丝跟屌或丝一样,都是美丽、敏感、崇高而堕落的。这些无奈与痛苦,都汇聚成网络上一个个阿Q式的冷笑话,看上去骂着自己,其实意指他人。屌丝们一肚子的苦水,就像归真堂的活熊取胆汁一样,被用一种因为痛苦所以痛快的方式排泄出来。

最后,关于逆袭,地下室男是这样做的:他花大价钱买一身衣服,为的是去撞一个蔑视他的军官的胳膊;他去参加并不待见他的同学聚会,去故意拖欠佣人的薪水,去教训一个妓女。陀老师笔下作出了悲观的判断:“也许,它也会动手报复,但常常是鸡零狗碎,小打小闹,躲在炉子后面,偷偷摸摸,连它自己都不相信它有资格报复,更不相信它的报复会取得成功……”屌丝们往往被局限在维持生存和尊严的最低要求里,看上去五百年不得翻身,加班加得肝脑涂地才能得到有些人早就习以为常的东西。不过,真的猛屌丝,敢于直面高升的房价,敢于正视女神的背影。他们带着犹太人盼望弥赛亚的心情,对她身边的男人说,奋斗后我就成了你,对她说,我十五年超富,二十年赶帅,追不到你就追你的女儿。一幕幕励志人间悲喜剧,每天都在上演。

另外,现在非屌丝阶层都爱上了用“屌丝”来调侃,就好比古印第安仪式上,靠自贬来博人一笑的小丑却全是由部落中的高阶神职人员扮演。个中原因,智慧的地下室男早就在无意中告诉我们了:“我这样装模作样地糟蹋自己,折磨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回答:为的是无所事事地坐着太无聊了;于是,我就矫揉造作一番。”